李鎮(zhèn)西
常常聽年輕老師給我訴說剛參加工作便“熱情冷卻”“理想碰壁”,問我如何才能“堅守教育信念”如何才能“成為優(yōu)秀教師”。
我總是這樣回答:“堅守教育信念是對的,但目的不是為了什么優(yōu)秀,而是自己的快樂。別在意優(yōu)秀不優(yōu)秀,要在乎你自己每天是否幸福。因為幸福比優(yōu)秀更重要!”
也許有人會不以為然:“您現在是著名教育專家,名也有了,利也有了,卻叫我們‘別在意優(yōu)秀不優(yōu)秀’,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!”
我想到我的八十時代,那時候我是一個剛大學畢業(yè)走上講臺的年輕人,除了激情一無所有。那時候,我初生牛犢不怕虎,沒學會走就直接跑,當然也有無知導致的無畏,于是語文教改有聲有色,于是班主任工作有滋有味,于是也引發(fā)無數爭議,但我不管,每天都樂呵呵的,用比較文藝的說法,叫“意氣風發(fā)”;我每個星期天每個寒暑假都和孩子們泡在一起,在小溪里捉魚,在岷江邊戲水,讓風箏在海洋般的藍天上優(yōu)雅而自信地寫詩,讓歌聲在似乎走不到盡頭的原始森林中激蕩我們肆無忌憚的青春……而這一切,幾乎都受到非議,但我不管,開心就行!有時候領導批評我,我也不覺得委屈,因為這一切都是我“自找”的。什么“中高”什么“特級”,不給我評沒關系!沒有什么比擁有一顆自由而幸福的心更重要的了。一直到2003年評上四川省中學特級教師之前,我?guī)缀鯖]有什么“拿得出手”的榮譽。但我真的很坦然——幸福比優(yōu)秀更重要!
身被名縛,哪來自由?心為形役,何言幸福?何況現在評優(yōu)選先有很多水分很多人情因素,托關系,走后門,搞勾兌,拉選票……很累的。就算“優(yōu)秀”了,幸福卻失去了。
當然,年輕時的我也不是不追求優(yōu)秀,但我更追求自己認可的優(yōu)秀。這里的“優(yōu)秀”就是我自己給自己擬定的“好老師標準”——課上得好,班帶得好,分考得好。只要做到了這三好,家長信任我,學生依戀我,我就有了安身立命之本,我就“萬事不求人”。我因此也就擁有了行動的瀟灑和心靈的自由,除了忠實于自己的良知,我不用看任何人臉色行事,更不會患得患失,斤斤計較。
在一次和我校一位年輕老師談心時,我說:“作為普通教師,通過自己卓有成效的工作贏得世俗的名利——‘優(yōu)秀’呀,‘先進’呀,‘學科帶頭人’呀,‘特級教師’呀,我們理應感到自豪,因為這是我們價值的標志之一。但是,由于種種原因,可能這些‘優(yōu)秀’你都沒有,也不要緊:我不‘優(yōu)秀’,但我很幸福??!這也就夠了。”
我現在越來越堅定地認為,一個教師,是否“優(yōu)秀”不是最重要,是否“卓越”更無關緊要,最最關鍵的是,是否“幸福”。
所謂“優(yōu)秀”,至少有兩個含義:一是指我們做得比別人相對出色一些的工作及其成果;二是指我們獲得的各種榮譽稱號。不管是在哪個意義上使用“優(yōu)秀”這個概念,我都認為幸福比“優(yōu)秀”更重要。
如果是在第一個層面說“優(yōu)秀”,那么我們總要和別人比較,因為“優(yōu)秀”總是相對而言;因為比較(攀比),我們求勝心切,我們精益求精,我們永不滿足,我們“欲壑難填”……當然,從積極意義上看,這正是我們上進心的表現,“永爭第一”嘛!但同時,在這比較的過程中,我們漸漸失去了從容自如的心態(tài),失去了“慢教育”的智慧,也失去了教育的優(yōu)雅與情趣,甚至我們潛在的或者說沉睡的功利心漸漸蘇醒,讓我們備受折磨,于是,教育的幸福也不知不覺遠離我們而去。
如果是在第二個層面說“優(yōu)秀”,那么我們免不了要關注教育以外的人和事,因為“優(yōu)秀”不能自己說了算,總得要人家來評比和選舉。也許你的工作的確比別人做得好,去年高考你也“培養(yǎng)”(其實,哪是你一個人培養(yǎng)的?。┝艘粋€縣狀元,于是你自認為優(yōu)秀,可這次學校卻只有一個“優(yōu)秀”的名額,而還有比你更優(yōu)秀的——和你同一教研組的一個同事今年還“培養(yǎng)”(?)了一個市狀元呢!于是,這“優(yōu)秀”的桂冠便落到了他的頭上。你想“優(yōu)秀”也不能。何況,如果你所在的學校風氣不那么正,即使你的工作和成果的確出類拔萃,可是你不善于搞庸俗的人際關系,更不善于和領導拉關系,那無論是群眾投票,還是領導推薦,人家就是不讓你“優(yōu)秀”!
想“優(yōu)秀”而不得,怎么辦?我的回答是,那就別管什么“優(yōu)秀”不“優(yōu)秀”啦,還是追求純粹的教育幸福吧!因為——
幸福,源于心態(tài);不幸福,也源于心態(tài)。我曾給年輕的老師們評論過網上流傳的一些段子,比如:“一等教師是領導,吃喝玩樂到處跑。二等教師管后勤,輕輕松松維持人。三等教師體音美,上班還能喝茶水。四等教師史地生,周末還能去踏青。五等教師語數外,比比看誰死的快。六等教師班主任,累死講臺無人問?!蔽艺f,這些段子初一看覺得很解氣很痛快,“終于有人為我們鳴不平了”。但實際上這些段子大多似是而非,夸大其詞,不但不能減輕自己的郁悶,反而會增加自己的痛苦。而且段子中的“教師”也完全可以置換成“醫(yī)生”“警察”等 。不要老覺得自己最不幸,不要老覺得自己遇到的最不公平。放眼這個社會,這個國家,更多的人比我們更苦更累。 我經常對老師們說:“如果我們對自己的職業(yè)不滿意,其實只有兩種選擇:要么改變職業(yè),要么改變職業(yè)心態(tài)!”
我不是主張面對不公不平要逆來順受,不,如果可能我們完全可以也應該依法維護自己的權利與權益。問題是,由于種種原因,很多時候事情并不那么簡單,種種不公也不可能在一個早晨徹底消失。那怎么辦呢?還是得調節(jié)心態(tài),從容應對。何況,很多時候纏繞我們的不過是一些瑣碎的煩惱,完全可以一拂了之。李白有一句詩:“空長滅征鳥,水闊無還舟。”不是天空沒有飛鳥,而是晴空萬里,遼闊無邊,一兩只鳥簡直微不足道;不是水面沒有船只,而是煙波浩渺,水天一色,一兩只船也就微乎其微了。這是胸襟,也是心態(tài)。某種意義上說,擁有了好心態(tài),便擁有了幸福。
我所在的成都市武侯實驗中學有很多這樣幸福的老師。比如鄒顯慧老師,幾十年來就是踏踏實實地上好每一堂物理課,認認真真地帶好每一個班集體,直到快退休才評上高級職稱,可是她很幸福,因為面對學習基礎和行為習慣都不甚理想的學生,她卻取得了讓人敬佩的教育成果;更重要的是,一屆又一屆的學生愛她。有一年教師節(jié),鄒老師班的三個男生天沒亮就起來,為他們敬愛的鄒老師熬魚湯,上學的時候三個男孩子小心翼翼將熱騰騰的魚湯送到學校,放到鄒老師的辦公桌上。鄒老師非常感動。中午,她把魚湯熱了之后又端到教室里去,讓每一個孩子都品嘗這份鮮美,分享這份情感!鄒老師沒有什么“拿得出手”的榮譽稱號和“優(yōu)秀”證書,但是她從不為此煩惱,反而隨時都樂呵呵的,因為她幸福!
南京市芳草園小學的郭文紅老師也是一位幸福而不“優(yōu)秀”的老師——如果“優(yōu)秀”僅僅體現在各種榮譽證書上的話。郭老師長期擔任小學高段的教學,也就是說,她帶班往往就一年或最多兩年??墒?,哪怕是只教學生一年,孩子們都能對郭老師產生依依不舍的情感。有一年,又一屆孩子要畢業(yè)了,郭老師帶著他們最后一次春游。在路上,孩子們想到不久就要離開郭老師了,他們決定給郭老師親手做一件禮物。說干就干,他們用隨身帶的糖果、果凍、巧克力等小零食在草地上擺弄起來。過了一會兒,一件特殊的“禮物”做成了。孩子們把郭老師請到禮物前,郭老師睜開眼睛便熱淚盈眶,原來草地上擺了了四個大字:“精忠報郭”。孩子們用這種方式向郭老師表達著他們的愛。一個曾經讓郭老師操碎心的“后進生“,畢業(yè)時來給郭老師告別,說:“郭老師,我們走了以后,你千萬千萬不要教下一個年級的三班?。 惫蠋焼枺骸盀槭裁囱??”這男孩認真地說:“因為那個班的學生呀,個個比我還壞!”一位男孩回家對媽媽說:“媽媽,我不想畢業(yè)!”媽媽問他為什么,男孩回答:“我不想離開郭老師!”一位女孩對在省教育廳工作的爸爸說:“爸爸,你把郭老師調到中學工作吧!那樣郭老師就可以繼續(xù)教我了!”……孩子們的想法很天真,說法很幼稚,但感情很純潔。擁有這樣純潔的感情,郭老師因此幸福。
應該說,在一個風清氣正環(huán)境里,教師的優(yōu)秀和幸福并不矛盾,二者完全可以和諧統(tǒng)一的。領導正直,同事善良,評價科學,程序公正,幸福的老師怎么可能不優(yōu)秀呢?于是,因為自己突出的業(yè)績,各種榮譽紛至沓來。這時,我們也不用刻意推辭,完全可以坦然而無愧地接受。因為這是教育給我們的饋贈。只是我們把這份饋贈僅當做意外的收獲,因為我們從來就不是沖著這些榮譽而工作的。沒有這些榮譽,我們也不會有絲毫的懈怠,因為教育關系著我們自身的幸福。
“優(yōu)秀”教師是有限的,而且往往和機遇甚至人際關系有關;但幸福的教師有千千萬萬,而且就在我們身邊,甚至就是我們自己。